美好的星期天

1947年，战后两年的日本，黑泽明37岁，这是他的第二部作品。也是我看的他的第二部作品，所以以下文字纯属个人最直接最浅显的影后观感。

《姿三四郎》上映后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黑泽明选择拍了一部轻松明朗但带点日本战后忧郁的片子，影片讲述了一对贫穷恋人如何度过某个星期天的故事。

黑白片我看得不多，但其实黑白应该是最能直接地展现人物脸部表情变化的。最初看黑白片时，我总是忍不住被人物脸上丰富的光影变化所吸引，而在这部影片中对于人物面部表情的特写镜头也是不少，特别是当男女主角心情遇到起伏时，黑泽明则多采用特写去展现人物内心的纠结与淡淡的哀伤。

在这部影片中，21岁的中北千枝子饰演的是女主角昌子，火车呼啸而来，昌子被挤到火车边上，中景镜头展示的昌子脸部被挤得有点变形，但她好像并没有因此显出一丝烦躁感，一出场就带着点乐观的性格，而后镜头由几个火车人潮涌动，旅客匆忙赶路的远景快笔带过，显示出这是一个女主角与人有约且唯一的星期天；然后是男主雄治的出场，也是面部特写，西装革履，再是切到地上的烟蒂特写，雄治想捡起这根烟蒂来抽，犹豫纠结的眼神在一分钟的固定特写中不停在烟蒂和四周打圈。最终雄治迅速捡起烟蒂，拿到嘴边正要抽的时候，一双手马上伸过来把烟蒂打掉了，一对恋人出场。

为什么我要花费数百字来描述这么一个普通的开场，因为影片开场往往奠定着整部影片后面的基调，而能如此简洁细致地把故事开头讲好讲明白的导演，如今已经不多。现在的导演总是想在影片中塞入过多的理念，拖泥带水，结果电影看完观众一头雾水，唯有无奈离场。真正的大师讲故事往往有自己的习惯，不论是文学还是电影。比如黑泽明在《姿三四郎》中擅长运用具有关联性的物体特写来表现一些富有深意的象征意味，比如三四郎在拜师完成后对木屐的特写，在不同地方出现表示时间的流逝，这种微妙的转场不由得让人想起如今大部分影视的转场手法，一个数字生硬地打在荧幕上，十分突兀，这也是一种明显的偷懒吧。而在本片中，我想值得注意的是人物反复出现的一个动作，雄治戴帽。两人在火车站的对话，打棒球前，歌舞厅，亭下避雨，在废墟的咖啡店招待以及露天剧院的指挥。事实上从男主多次强调的戴帽动作来看，这大概可以显示出男主在贫穷与现实之间的一种反复横跳，隐喻着贫穷是否同时可以兼顾生活的体面，黑泽明反复提出这一个小疑惑。事实上，尽管雄治不停地试图把帽子重新戴好，但他的帽子在镜头中却一直都是乱糟糟的。不过这也展示出了人物的一个心理变化，在废墟的假想咖啡店招待中，雄治为了更像一个服务生便把帽子翻过来戴了，这似乎是雄治的第一次振作，两人对未来的想象显得越来越兴奋，到了露天剧院雄治上台假装指挥家时甚至把帽子用力一甩，帽子再没出现过。黑泽明应该是以此为趣，以一种巧妙甚至看不见的方式来将物的动态线作为象征人物心理或情绪发生的变化，观众应该也是看得津津有味吧。

翻过来就变成了侍者的帽子

本片的编剧是黑泽明和他的小学同学植草圭之助，在导演自传《蛤蟆的油》中黑泽明袒露这是第一次和多年的好友也是小学同学合作，并且二人仅花费了数日便将剧本完成。如果要细细琢磨，这种穷困恋人的故事中其实并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剧情，但放到黑泽明的影片来看，每段故事情节发生的场地又似乎是经过专门挑选的。特别是亭下避雨这一段，晴朗的天气突然化成滂沱大雨，无处可去的恋人正在苦恼中，雄治建议去他家，这一段可以显出男女在影片中对于性关系的好奇与试图探索，但在两人来回的犹豫中，最终去了昌子在避雨亭上看到的音乐会海报，于是在一段轻快的音乐中二人开始冒雨奔赴一场仅需花费十元就能观赏的舒伯特音乐会穿过人潮，雨中的街道，在慢慢悠悠的电车上心急如焚，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是在一块奔赴最甜蜜的一次世界末日。这一段几乎就可以视为是二人约会的第一段高潮，后面便是高潮后的失落。长长的队伍眼看就要轮到这一对恋人了，这时黄牛却把仅需十日元的B价票全部高价收走，二人站在数米开外的原地呆住了。在这里不得不夸一下当时年仅21岁的中北千枝子，将昌子难以掩盖的失落用轻柔自然的节奏演示了出来。她慢慢地从队伍走出去，走到墙角，背对着镜头，掩面默默垂泪。这一种方式在后面的情节还出现了许多次，但每次昌子的失落与无助都以相似的方式表现了出来，观众也并不觉得矫情，反而是能让人感同身受。

从故事情节来看，这无非是一部谈恋爱的故事。但这是一对相恋已久的贫穷恋人，一周七天，只有星期天这一个休息日两人才能相见，昌子风尘仆仆挤着电车赶来，两人身上加起来只有35日元，要怎么去度过一个正常的约会呢？但这被黑泽明拍成了一个十分浪漫的，带着如小雨点点般的哀愁。雄治和昌子的人物个性在火车站就作了铺垫，雄治是悲观的，他的生活过得困苦交加，沦落到烟瘾犯了想去捡地上的烟蒂吃，当他的梦想似乎不自主地被生活远远抛在脑后，此刻则需要一个乐观的人来拯救他。二人的个性展露在每一段的约会情节上，天气时好时坏，雄治和昌子的烦恼就像不断被吹涨的气球。

一个有趣的镜头：穷与富的对比

一个浪漫的镜头

奔赴“未完成的音乐会”

烦恼无非就是要有个家，有个两人能在一起过日子赚钱的美好梦想。然而贫穷的恋人不是正好可以互相鼓气吗？生活是柴米油盐，浪漫则是我拉着你的手在雨中奔赴一场廉价的音乐会，在我们未来的风信子咖啡馆中招待你一杯加了牛奶也不会多收你钱的招牌咖啡，在无人的露天剧院中为你指挥一场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因为贫穷而无法观赏的音乐会。在露天剧院中，雄治对二人未来的假想屡屡受挫，大风刮得树叶漫天飘零，但乐观的昌子没有放弃去鼓励雄治。黑泽明采用了当时前所未有的拍摄手法，直接让昌子对着镜头前的观众不停地说着：请为我们这一对贫穷的恋人鼓掌吧，求求大家了。昌子在空旷的舞台上不停地鼓掌流泪，镜头前的我作为观众，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不停地为他们热烈鼓掌。请继续梦想下去吧，人如果连梦想都没有，那不是更痛苦吗？

最后对于两位演员的表演，特别是中北千枝子，黑泽明似乎对于这位女性角色有着别样的温柔，虽然中北的脸庞并不是属于惊艳型的，但据说她在影片中时刻散发着的女性魅力是在黑泽明的电影中少见的。自信大方，有着作为女性独特的温柔与风情，即使是身着最普通的雨衣，穿了底的皮鞋，她依然能带给丧气的男朋友快乐与希望。

生活，也许正如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吉皮乌斯所言：不论斟满的是什么，都要干杯！

柔美的光线，不输费雯丽